阎学通认为，中国的对朝政策不做重大改变，是为了维护有利于经济发展的利益。美国可能继续是口头上谴责和经济制裁，但不会采取军事政策。如果朝鲜重返六方会谈，它将要求将六方会谈的主题从无核化转变为核不扩散和核裁军。

　　新斋，清华大学一幢3层的红砖小楼。阎学通的办公室就在这幢古朴的楼房里。

　　尽管他的名字前面排着一串头衔，但作为清华大学国际问题研究所所长，他更忙于中国和谐世界外交政策的研究。他要向世界说明，中国的强大不会对世界构成威胁。

　　“预测就像天气预报，就像根据燕子低飞可以预测天要下雨一样。运用科学的方法才能提高预测的准确率。”阎学通开口闭口离不开“预测”两个字。

　　在重大国际问题上，阎学通成功预测的有：1998年巴基斯坦以进行核试验回应印度；1999年李登辉把“暗独”变成公开“独立”政策；2000年国民党下台和陈水扁当选，以及2004年陈水扁连任等等，而这些预测在当时都曾受到质疑。

　　阎学通说，“最开心的事是，我的预测被事实证明是正确的，这是一种心理上的享受。”“与2003年相比，我们预测的准确率已经由65%提高到了75%，我们所做的定量预测分析已经处于世界先进水平。”他爽朗自信地说，“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们敢于公开承认错误，总结经验和教训。错了没有关系，关键是要运用科学的方法找出错在哪里，纠正错误，提高预测的能力。”

　　刚刚进入2009年夏季，有着“冷战活化石”之称的朝鲜半岛就再度急剧“升温”。5月25日,朝鲜宣布第二次成功进行地下核试验；随后5天，朝鲜连发6枚导弹，并宣布退出1953年的停战协议。面对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应，朝鲜似乎也已经习惯了用“超强硬”应对“强硬”。

　　而从2003年持续至今旨在实现半岛无核化的六方会谈，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局。

　　尽管6月13日，联合国安理会一致通过朝鲜核试验问题第1874号决议。但未来半岛局势的走势，以及东北亚整体安全格局，似乎仍然不明朗。

　　近日，本刊记者专访了清华大学国际问题研究所所长、国际关系学系系主任阎学通。请他解读中国对朝态度背后的考量，再次预测朝核问题的未来趋势。

　　阎学通来了，给人一种儒雅的感觉，但一开嗓，却又不似书生那么文弱。声音清脆而坚定，话语中透着自信。

　　朝鲜出牌试探的老招数还在上演

　　大地：最近，朝鲜宣称第二次成功进行地下核试验，随后又多次导弹试射,并对两名美国记者判刑。您认为朝鲜这一系列动作的背后到底想给外界传递什么信号?

　　阎学通：这是朝鲜采取的一个惯用的策略。在两个国家发生矛盾的时候，一般来讲都是先采取一个强硬的政策，到了顶峰再往后退一点，使对方觉得取得了一定的成果。这跟做生意讨价还价一样。朝鲜希望以解决记者人质问题的方式来结束朝鲜核试验的问题，最后达到国际社会像对印度和巴基斯坦一样接受朝鲜为核国家事实的结果。

　　朝鲜一直想和美国进行双边对话，实现关系正常化，但是美国不想与朝鲜进行双边对话。当朝鲜认为奥巴马政府无意进行双边对话后，它放弃了美朝关系正常化的努力。因此，如果朝鲜再次接受六边会谈的方式，它将提出要美国在某种程度上承认朝鲜是核国家的条件。

　　大地：西方媒体普遍把朝鲜的核试验跟朝鲜国内的接班人问题联系起来。您怎么看这样的传言？

　　阎学通：我觉得这是西方媒体力图把朝鲜核试验的原因归结为是朝鲜的不正当动机。把朝鲜核试验与接班问题挂钩的说法，不过是说朝鲜进行核试验的政治动机是不合理的。如果说朝鲜核实验的动机是国家安全，批评朝鲜搞核武器就困难。

　　如果朝鲜核试验的目的是为了接班，那么就解释不了第一次核试验的目的是什么。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没有接班问题朝鲜就不进行核试验了，朝鲜核试验不是针对任何国家的，是针对内部的。这些结论显然没有逻辑，而且也使我们担心朝鲜核武器变得没有必要了。接班人的说法自相矛盾，一方面认为朝鲜核武器是危险的，另一方面是说朝鲜核武器不是针对外部国家的。如果朝鲜核试验目的是为了接班的话，那接班以后朝鲜就不再需要核武器了，那时朝鲜会放弃核武器了吗？

　　大地：现在朝鲜已放弃六方会谈，寻求与美国的直接对话。有人认为，朝核问题能否得到妥善解决，决定性的因素还在美国。您同意此说法吗？

　　阎学通：“解决朝核问题”这个说法有两个概念。第一个是消除朝鲜核武能力，使朝鲜放弃核武器核项目；第二个是朝鲜有了核武器以后，不对外扩散。这两个概念完全不同。所以我们得说清所谓的“解决朝核问题”是指什么，目标是什么？

　　如果以消除朝鲜的核武器为目标的话，那么具有用非军事法方实现这个目标的国家只有美国。朝鲜是要拿核武器获取维护政权生存的安全保障。现在朝鲜的政权生存面临的外部威胁主要是美国，因为其他国家没有改变朝鲜政权的能力或动机。朝鲜核试验的核心目标是使别国不敢对朝鲜，特别是美国对朝鲜发动战争。那么谁能保证美国不对朝鲜发动军事打击呢，只有一个国家能保证，就是美国自己。

　　目前美国不想放弃对朝鲜进行军事打击的权力。在讨论朝核问题时，国际社会总是从经济角度与朝鲜谈无核化问题。告诉朝鲜只要不搞核武器就能得到经济好处，如果搞核武器就会有巨大经济损失。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国家对朝鲜说，你放弃核武器之后可以得到国家和政权的安全保障。由于朝鲜关注安全利益，国际社会讨论经济利益，所以很难达成任何有效的无核化协议。

　　美国的担心是朝鲜核技术向外扩散，使得恐怖主义对美国构成更大的威胁。如果朝鲜承诺拥有核武器后不向外扩散，美国对朝鲜进行军事打击的可能性就极低。美国现在对朝核的政策明显转向了防扩散而不是无核化。

　　中国对朝政策不会有大改变

　　大地：这次核试验会不会影响到中朝关系？您如何理解中国对朝鲜的态度？

　　阎学通：朝鲜第二次核试验的当天接受采访时我就说，一、此事对中朝关系肯定有负面影响，二、中国将继续支持无核化，三、中方反应将比第一次温和。中国和任何一个国家双边关系的好与坏，不取决于这个国家到底有没有核武器？

　　在对朝第二次核试验的声明中，中国坚决反对，这是明显的负面影响。但是，声明没有像朝鲜第一次核试验那样使用“悍然”两个字；这次声明对朝鲜的要求是停止影响地区安全的“相关活动”，而不像上次要求停止“一切活动”；这次声明提出是“采取冷静措施”，而上次的措词是“采取冷静妥善措施”。比较两次声明，这次比上次温和了。

　　这次声明比上次温和与中国总结上次的声明末能有效地维护我国国家利益的经验有关。我的理解是，上次我们的对朝政策使得我们在朝核问题上的处境更加困难，而不是更加有利。这就是为什么这次我们的政策与上次有所不同。语言上没有第一次激烈，在参与联合国第1874号决议的讨论中，也一再强调“适度、平衡”的原则。

　　大地：我们怎样更好地理解中国的外交政策？

　　阎学通：中国现在面临的是如何明确划分国家利益层次的问题。国家利益是多层次的，安全、经济、政治，各个层次的利益都需要维护。我们面临的问题在于，当中国具有了今天的实力情况下，国家对外政策的核心利益是什么？我们对外政策的最高目标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还是以提高国家综合实力为中心，这两者具有本质上的区别。

　　目前，我国外交政策的目标很明确。中央非常明确地指出，我国的外交要服务于国内的经济建设。这个目标不变，我们的对朝政策也不会有大改变。

　　在主权利益和经济利益之间，我国是以经济利益为对外政策维护的主要利益。理解了这一点，不但能理解中国对朝鲜核试验的政策，而且有助于理解中国总体外交政策的理性基础。

　　六方会谈为什么没能阻止朝鲜进行核试验

　　大地：6月13日，联合国安理会一致通过朝鲜核试验问题第1874号决议。这一决议将对局势发展起怎样的影响？

　　阎学通：事实上，这是16年来，联合国安理会关于朝核问题通过的第4个决议。朝鲜第一次核试验后，联合国第1718号决议没能实现它的政治目标，这个决议应该和1718号决议的命运差不多。

　　联合国决议的效果取决于签字国是否严格执行。联合国宪章规定不干涉内政，规定不干涉内政并不意味着某些国家就不去干涉别国内政。制定一个决议，发表一个宣言，并不意味着问题就解决了。如果发表宣言能解决问题，那1718号决议就应该防止了朝鲜第二次核试验。为什么1718号决议不起作用？1718号如果不起作用，那么1874号就能起作用吗？联合国的决议是给国家行为提供合法性依据，只能说明某种行为是合法的，不意味着这样做就能成功。联合国的决议只为国家行为提供合法性，它不为国家行为提供有效性。

　　大地：过去6年来，六方会谈中的各方多种努力都未能最终阻止朝鲜核试验，您认为这其中有哪些教训值得总结？

　　阎学通：我认为之所以长期以来六方会谈不但没有实现无核化目标，反而是朝鲜拥有了核武器，其原因就在于参加六方会谈的其他5方，自始至终认为，朝鲜发展核项目的目的是为了换取经济和外交上的好处，而不认为朝鲜发展核武器是寻求安全保障。六方会谈中没有任何一方提出任何一项可以使朝鲜相信是有效安全保障的建议。

　　如果要总结六方会谈的教训，我以为就是不能不区分国际安全关系和经济关系的性质区别。把国家经济关系和国家安全关系，理解为是同质的，总是把安全关系理解为是经济的双赢关系。国家之间的安全关系在很多情况下是零和关系，双赢的解释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

　　大地：已经持续了数年的六方会谈，接下来到底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阎学通：六方会谈的恢复与否取决于六方会谈今后的讨论内容。

　　如果六方会谈讨论的内容从无核化变为防扩散，那是有可能恢复的。但这样做的结果是变相承认了朝鲜是核国家，也就是朝鲜拥有核武器成为合法的了，像印度、巴基斯坦一样。国际社会能否像对待印巴一样对待朝鲜核能力还不得而知。

　　如果通过承认朝鲜的核地位来恢复六方会谈，六方会谈的目标是什么呢？朝鲜成了核国家之后，再要求他把核武器放弃，继续原来的无核目标，朝鲜会接受吗？如果不以无核化为目标，恢复的六方会谈干什么？六方会谈没能阻止第二次核试验，用于阻止第三次核试验吗？如果把无核化的目标降到核不扩散，六方会谈的政策目标和宗旨就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我认为让朝鲜接受以无核化为目标的六方会谈是困难的。

　　《大地》 (2009-06-16 第0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