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世多年的军旅作家胡石言，上世纪五十年代曾经写过一篇流传甚广的短篇小说《柳堡的故事》，据此改编的同名电影，其中的插曲《九九艳阳天》，更是脍炙人口。
每年春夏之交，新鲜蚕豆上市之时，我就会想起这首老歌，老得现在几乎完全被人忘却；还会想起那咿咿呀呀、随风而转的风车，这种原始的提水工具，也早就在里下河地区绝迹了。当然，我还会想起这位有风度有气势、待人剀切、性格温和的老友胡石言。
八十年代新时期文学兴起，我和他就相识相熟起来，他到北京来，我到南京去，走得较近。他温文尔雅，和霭可亲，是个性情中人。有一次我去南京开会，那时他是南京军区创作组的负责人，还兼职于江苏省作家协会的领导班子。一次会间休息的漫谈中，我谈到他的这篇小说，影响虽大，但我是先看到电影，先听到插曲，尔后好容易找到书，才有机会认真拜读。我还说，你歌词里的蚕豆花香，在小说中没有出现。他笑了，承认我看得仔细，他告诉我，那是拍电影时，与黄宗江共同写的歌词。随后，他问我：是不是因为这篇小说改编的电影，是在你的家乡盐城拍摄的缘故，才让你关注？我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苏北人？他说，乡音未改鬓毛衰。一个人的乡音，无论你离开家乡多久，走遍天涯海角，总是要在语调里留下一点痕迹的。
我们谈得兴起，邻座一位不相识的与会者插嘴说，其实，春末夏初的田野里，不仅仅只有蚕豆花！
石言无言，我也没有吭声。说实在的，文学作品的命运就是这样，改编成影视作品以后，人们就很少谈及原作，而等到影视作品中的插曲流行以后，影视作品也就成为明日黄花。如果你还记得这首歌曲，如果你还能哼唱两句，“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是一定不会忘记的。
蚕豆，据传是汉代张骞出使西域引进的，所以又称胡豆；鲁迅在《社戏》一文中，则称之为罗汉豆。蚕豆开花，蓝白相间，不是那么很有美感、很诱人。我想，那位插话者所以那样说，也许因为仲春初夏时节，正是各种木本、草本植物的盛花期，美丽漂亮的花，色彩缤纷的花，数不胜数。也许桃花杏花已经谢了，但至少在村野里，放眼望去，黄灿灿的油菜花，真是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我猜想，依他之见，似乎极其平常、极其一般的蚕豆花，不是那首具有民谣风格的情歌的唯一选项。
石言看看我，我看看他，我们两个人都不想接这个话茬，因为每个作家都有最起码的矜持，之所以偏要这样写而偏不那样写，自有他的道理。而话不投机的根本原因，我认为是这位多嘴先生，并不十分了解我家乡的实际情况。五十年代，我的家乡盐城，在全省范围内，相对于富饶的苏南来说，系出了名的贫困落后地区。更何况小说所写的年代，还要更早些，属于敌我拉锯的解放战争后期，那里一年到头，赖以果腹的，就靠当时水田产量并不高的单季稻收成。青黄不接之季，蚕豆，虽是很不起眼的豆科植物，但却是可以填饱肚子、完全可以代替稻米的食品，嫩时做菜，干时当粮。对受到饥饿威胁的人来说，那并不鲜艳夺目的蚕豆花，就成了最心仪、最实在的希望，在这些乡亲们眼里，它的美丽，自不待言。
青黄不接，是中国自农耕社会以来，数千年萦绕在农民心头的隐忧。小农经济的痼疾就在于靠天吃饭。我记得1940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寇占领上海的租界，我逃难到家乡，正好赶上先旱后涝的年景，亲眼目睹来年开春以后，乡亲们面有菜色的窘状，捉襟见肘的困境，揭不开锅的紧张，以及求贷无门、碰壁空手的绝望。那种吃不饱、饿不死的日子，是很难熬的。所以，“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这句话，实在是中国人数千年来饿怕了的经验总结。即使在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朝代，也曾遭遇类似的难题。据《旧唐书》载，“贞观元年，是夏，山东诸州大旱，令所在赈恤，无出今年租赋。”“是岁，关中饥，至有鬻男女者。”怎么办？河南的庄稼要比陕西成熟得早些，当关中地区还是“麦苗儿鲜”的一片碧绿，河洛地区已是开镰收割的遍地金黄，英明如唐太宗李世民者，也不得不身体力行，亲率携家带口的万千饥民，出潼关，往洛阳一带转移就食。
现在好了，青黄不接的现象终于成为历史，不再出现。与此同时，在当代生活中使用“青黄不接”这个成语，也与吃不饱、饿肚子了无关系。我翻了翻手头的一部《汉语成语考释词典》，其例句，“这个当儿，正是我家一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儿，何况我家又本是个入不敷出的底子”，是取自清代章回小说《儿女英雄传》。这表明写当代生活的作家，已不再使用这句古早的成语。所以，胡石言的“蚕豆花香”，写出了他那个时代的鲜明特色，只有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只有在那个依然贫穷的地区，人们才会把不起眼的蚕豆花放在眼里、记在心里。我在那里生活过、感知过，一听到那歌声，不由怦然心动，一看到那歌词，乡愁跃然纸上。那位邻座先生，也许缺乏这方面的体会，其言泛泛，也就无法和鸣了。
胡石言的这篇小说，写于1949年至1950年期间，我看到的是上海文艺出版社收了他好几篇早期作品的小说集。其实，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电影中的那首插曲，那句“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它唤起我的记忆，使我回到那艰辛的童年。
离开南京的那一天，我们分手告别，石言送我一块雨花石，他让我打开锦盒看看，天啊，我简直想象不出，那雨花石真像刚从豆荚里剥出来的一枚绿油油的蚕豆。
（作者系著名作家李国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