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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大江东去
2017-09-29 09:30:00  来源:新华日报

  一

  日本汉学家小岛毅在谈到宋代艺术时说:“去中国旅行的人肯定都看到过,美景胜地的岩石上肯定刻有古代文人墨客的题字。为了能看清楚,还特意用红油漆描画……”

  石头是一个物象,一个无生命的自然物,但在中国人的文化观念里,许多无生命的物,都与生命、岁月、情感有着神秘的联系,比如风花雪月、梅兰竹菊。而在这所有的物中,石头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物——一种时间的贮存器,“是瞬息万变的时间之物中较为恒定的标识物”,“不仅可以瞬时复活全部的历史记忆,而且可以穿越未来之境,擦去时间全部的线性痕迹”。与此同时,石头还具有某种神奇的叙述功能。无论开创夏朝的大禹,还是横扫六合、一统江山的秦始皇,都要把自己的丰功伟绩以镌刻的方式贯注到石头里,那些古老的石刻,才成为中国艺术的源头之一。

  在中国人眼里,往事并不如烟,它可以凝聚,可以固化,而石头,就是记录历史与往事的最佳载体。王朝最怕时间,而石头则通过时间,建立起自己的权威。它不只是纯自然的物质,而是一个精神综合体,是历史,是哲学,也是法度。

  但天下的石头,没有人可以独占。作为一种唾手可得的天然物质,石头更容易被普通人所利用。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汉代墓志,还有名山巨石上的文人铭刻,就像个人化的录音笔,把个人的内心独白锲进石头。曹雪芹《红楼梦》又名“石头记”,缘起于青埂峰下的一块石头上,刻写着因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被带入红尘,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今天有些素质不佳的游客喜欢在古迹上刻字,写上“某某某到此一游”,这样的荒唐行为自当谴责,但其背后的动机,却是将个人生命与永恒相连的隐秘冲动。

  《苏轼全集校注》中有一首《咏怪石》,讲述他年轻时,疏竹轩前有一方怪石,不仅形状怪异,而且无比灵异。有一次,它来到苏东坡的梦中。开始的时候,苏东坡还以为那是一个厉鬼,感到无比恐怖,后来才从它硿隆的声音中,分辨出它的词语。这首长诗,绝大部分内容都是由石头来讲述的。

  二

  在苏东坡画《枯木怪石图》之前,已有许多画家痴迷于对石头的表达。五代宋初的李成——一位带动了宋代绘画风气、被称作“古今第一”的伟大画家,就曾画过一幅《读碑窠石图》,绢本,墨色,是一幅双拼绢绘制的大幅山水画轴。几株木叶尽脱的寒树,像一团弯弯曲曲的血管挣扎伸展。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座石碑,静静地伫立在荒寒的原野上,那才是这幅画真正的视觉中心。

  石碑就是石头,而且是有文化的石头。

  石碑前,有一人戴笠骑驴,静默地注视着荒野上的巨碑,在他身边,有一位侍童,正持缰而立。

  此后许多年,人们一直想猜那骑驴者的名姓。有人指认,那是曹操,他视野中的古碑也是真实的,那是他与杨修在南行途中见到的“曹娥碑”。而另一位美术史家石慢则认为,骑驴者其实是孟浩然,那块古碑,是另一位唐代诗人陈子昂诗中提到过的“堕泪谒”,是为纪念西晋开国元勋、著名战略家、政治家和文学家羊祜而修建的碑,也是中国古代最有名的纪念碑之一。

  相比之下,苏东坡画上的石头,不像《读碑窠石图》中的石碑那样有显赫的身世,它只是荒野上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然而,据米芾的回忆,苏东坡画上的怪石、枯树,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怪石上画满圆形弧线,仿佛在快速旋转,赋予画面一种极强的运动感。怪石右侧穿出的那一株枯树,虬曲之树身,到上方竟然转了一个圆圈,再伸向天空。这样的枯树造型,在中国画中很少见到。

  他用质朴无华、沉默无语的石头,表达他生命的自在与充盈,用枯树的死亡来表现生机。这是宋画的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一种反向的、辩证的表达方式。就像他从“墨”中看到了“色”,从“无”中发现了“有”。

  枯树与怪石的组合,据说就是在黄州形成的。它是对李成《读碑窠石图》的精简和提炼。苏东坡研究专家李一冰说:“苏东坡本是文同后的画竹名家,受了(李成的)《寒林图》的影响,便加变化,用淡墨扫老木古枿,配以修竹奇石,形成了古木竹石一派,苏东坡自负此一画格,是他的‘创造’。”还说:“在苏之前,未有此体。”

  将近一千年后,我的目光绕过了苏东坡那么多的书法真迹,直接落在那块坚硬的石头上,仿佛已经在虚空里,看见了米芾曾经看见的那幅画。那是因为苏东坡笔下的“木石前盟”,不仅寄寓了他个人的意志,也成了后世遵循的格式。在他身后,一代代的画家,目光始终没有从荒野上离开过。仅在故宫博物院,我们就可以找出无数张由石头与枯树组成的图像,宋元明清,八个世纪里不曾断流,其中有:北宋郭熙《窠石平远图》、王诜《渔村小雪图》、佚名《岩桧图》、元代赵孟頫《秀石疏林图》、李士行《枯木竹石图》、明代项圣谟《大树风号图》……

  三

  对苏东坡来说,赤壁,就是一块放大的怪石,或者说,一座超级古碑。

  对于赤壁,每一个读过中学的中国人都不会不知道,因为只要读过中学,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或者前后《赤壁赋》就会是必修课,但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通过绘画的视角来认识它。这或许为我们认识赤壁提供了一个新的维度。苏东坡对赤壁的青睐,与他对于石头的偏爱是一脉相承的,何况那根本就不是一块一般的石头,而是一块野性的、同时收集了浩大的历史信息的石头。我们无法确认,苏东坡除了文学作品,是否通过绘画的方式对赤壁做出过表达。无论他画过或者没画过赤壁,他对石头这一视觉形象的敏感,使他的目光必然在赤壁上聚焦和定格。

  世界上绝然存在着两个赤壁。一个被称为“武赤壁”,就是现在的湖北省赤壁市,那里是赤壁之战的真正战场。一千八百多年前,也就是东汉建安十三年(公元208 年)十月,孙刘联军在这里击败了大举南下的曹军,奠定了三国鼎立的局面。后来,一个名叫杜牧的唐代诗人从这里路过,留下绝句一首:

  折戟沉沙铁未销,

  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

  但苏东坡抵达的,却是黄州赤壁,也叫“赤鼻矶”。根据沈复《浮生六记》的记述:“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石皆绛色故名焉。《水经》谓之赤鼻山。东坡游此作二赋,指为吴魏交兵处,则非也。” 所以后人称之“文赤壁”——一个注定将留在文字和后世影像里的赤壁。它的历史,并不是“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的周瑜书写的,而是由苏东坡书写的。

  《读碑窠石图》里那个看碑的过客,可以是曹操,可以是孟浩然,也可以是苏东坡。

  他出川、进京、入狱、被贬,经历这所有的坎坷,好像就是为了来到赤壁,书写他的千古绝唱。没有赤壁,就没有我们今天熟悉的苏东坡;反过来,没有苏东坡,那赤壁,也永远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作者祝勇为作家、学者)

来源:新华日报   编辑:韦轶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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