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阅读西方哲学的经典,人们在阅读马克思的著作时常常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与黑格尔式的逻辑概念体系、海德格尔的存在论领悟这种纯哲学相比,成熟时期的马克思似乎只有社会历史分析的理论,在马克思那里,还有“哲学”吗?也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中,在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史上常常有人提出需要用“哲学”来补充马克思的社会历史理论。这些思考,对于促进马克思哲学思想的研究当然是非常必要的,但从马克思的思想转变来看,“哲学”的理念在马克思那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方面马克思虽然也从纯思辨的哲学层面来谈问题,这在早年马克思的文献中得到了较多的证明;但另一方面,实现哲学变革之后的马克思又反对仅从纯思辨层面来面对历史,他将哲学转变为来自于现实生活本身的批判理论,并从社会历史生活出发来反思哲学,揭示哲学得以存在的现实根据。这是一种双重思考,既需要从哲学思辨的层面来揭示哲学自身的问题,还需要从哲学与产生这一哲学的历史之间的关系中来反思哲学、透视历史。在我看来,这构成了马克思“哲学”的重要特征。
青年马克思是非常熟悉黑格尔式的思辨哲学的,在青年黑格尔派的影响下,他也力图从那些体现人类理性的概念出发来批判当时的德国现实。在阅读他早年写下的著作时,我们能够感受到传统意义上的“哲学”。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意识到如果我们不能透视哲学与历史生活之间的关系,那么自己所依据的哲学可能只是用另一种方法论证了所批判的对象的合法性,这是马克思在经过经济学研究并理解了经济生活过程与人的观念世界的关系之后所得出的认识。青年黑格尔派就是例证,当他们在批判德国的现实时,他们只是完成了对现实的另一种解释。正是看到了这一点,马克思指出对哲学的反思必须深入到对社会历史生活的反思中去,从而揭示出人的思想与现实之间的内在关系,将哲学的批判变成社会历史生活的自我批判。正是沿着这样的思考维度,马克思才能将哲学批判与资本逻辑的批判结合起来,并从中论证共产主义社会的合法性。
在马克思的这一全新思考中,“哲学”已经超越了纯哲学的意蕴,也超越了哲学与各门具体科学之间壁垒森严的局面。
首先,历史与哲学之思统一起来了,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将自己的学说界定为“历史科学”。这种历史科学当然不再是黑格尔意义上的历史哲学,即以哲学的概念来演绎历史,也不是以历史来消解哲学,而是要揭示哲学与社会历史的内在同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资料,因此,那些没有精神生产资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隶属于这个阶级的。”(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8页)
其次,经济与哲学反思统一起来了,这个思想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还只是抽象地表述出来,而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中得到了较为深入的论证。比如马克思在讨论到斯密的劳动价值论这一思想观念时就指出,劳动价值论的提出是资本主义工业生产普遍化的结果。马克思在讨论到自由、平等这些概念时指出,这些概念正体现了自由市场的内在要求。也正是在这个深度上,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资本逻辑批判的思想才能呈现出来。马克思在实现了纯哲学的批判之后,以资本的总体运行逻辑和资本所造成的总体化进程为基础,来揭示社会历史生活与哲学观念之间的内在建构关系,这是透视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意识形态的方法论前提。因此《资本论》不只是一本经济学的著作,更是一部哲学著作。但在过去的研究中,这两个维度被分割了。
再次,马克思对资本逻辑的批判分析、对产生于资本主义生活的哲学与意识形态的反思,是为了实现对资本主义社会生活及其意识形态的超越,以实现人的自由发展。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分析,与他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又是内在一致的,马克思通过揭示资本逻辑的内在矛盾,展现了资本主义社会向更高级社会发展的历史基础和可能性空间。也只有在这样的理论视野中,马克思的哲学、政治经济学与科学社会主义思想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
从马克思这一独特的“哲学”理念出发,今天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面临着重大的研究方法与理论视野的转变。
第一,我们必须扬弃过去将哲学、政治经济学与科学社会主义分为三个不同学科的研究方式,实现跨学科研究,以打通这三个学科之间的内在关系,这是我们能够真正理解马克思的起点。从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中可以看到,马克思的经济学研究促进了他的哲学变革,而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发展又使他能够反思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基础。同样,只有当马克思真正建构了自己的经济学理论时,他才能将自己的社会主义思想与当时的各种社会主义思潮区别开来,而对各种社会主义思想的研究又与他的经济学、哲学研究交织在一起。因此,能否打破当下的学科壁垒,这是我们能否真正地理解马克思的前提。
第二,按照马克思的方式,来面对当下的历史与思想观念。马克思在面对所处时代的哲学理念时,一方面从思想逻辑来揭示这种理念的建构过程,另一方面又从历史生活中揭示这种理念的历史性特征,从而在思想与历史之间建构出一种复杂的理论样式,在《资本论》中,他通过对商品拜物教的分析充分地展示了这一点。这也意味着,马克思哲学的当代发展,需要我们真正去理解当代历史的进程以及产生于这一历史进程中的各种思想观念,揭示两者之间的内在关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把握当代的思潮变迁,透视当代的历史进程。在我看来,这也是马克思留给我们的最有意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