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碰到的第一本书是《海岛女民兵》，那时我九岁。
当时全家“下放”的人家可以享受一个政策，留一个孩子的户口在苏州城里。我父母把我的户口留在了苏州，考虑到女孩子到了苏北农村出路小，而我的弟弟可以当兵出去。
我在苏北农村读到三年级的暑假，父母把我送到外公外婆身边，和外公外婆住在建设弄，第一百货商店的斜对面，准备在家乡苏州读四年级。
但是外公他们并没有让我读书，而是派了我别的用场。于是我除了成天抱我的小表弟玩耍，别的时间穷极无聊。有一次，我去别人家串门，看见这家人家桌子上放了一本书，就借回来看，这本书就是《海岛女民兵》，上面还有某厂图书馆的蓝色印章。
借给我书看的是这家女主人，她有一个与我同岁的女儿，满头自来卷发，长得像洋娃娃。我到今天还想得起她未语先笑的样子。
除了这个女孩儿，我还记得另外几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外公外婆家住在一个大杂院里，进门是廊道，廊道里有楼梯通向二楼，这楼梯有着油光发亮的漆面。二楼有个男孩叫强强，他每天早晨都要在二楼上唱歌，他唱电影里的好多革命歌曲，唱得实在洪亮。
如果不上楼梯的话，路就通向了前院的大天井和后院的小天井，有四家人家围着两个天井铺开居住。所有人家的屋子里都铺着木地板。外公家的对面也有一位小女孩，父母亲和她三位一体，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傍晚时，父母亲会牵着她的手出去逛街，她几乎每天都穿着连衣裙，小皮鞋，头发上别着蝴蝶结。她也是卷头发，但只是刘海儿卷。我后来看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认为她很像冬妮亚。有一次她过来问我：“你是这家人家的保姆吗？”我回答：“不是。我是他们的亲戚。”我们一共就说过这一句话。
我开始写作以后，很想把这一段生活放进小说里面去，也构思过几个，但是很奇怪，刚开了头就放弃了。
不管楼上还是楼下，只有一家人家有书。这家人住在小天井那儿，一个小偏门进去。他们家从不与前面的人往来。只有我经常去玩儿。
可惜，为了我看书耽误带孩子，我的一位亲戚把书撕了。我还不出书，就站在这家人的门口不言语，但这家的女主人非但没有责怪我，还给了我一大把炒米花，并且对她满头自来卷发的女儿说，你看人家，看本书多难。你呢，家里有书也不看。
我的人生里看的第一本书就是这个经历。我很幸运，碰到了这位温暖的女主人，她让我知道，看书是一件好事。而我在今后的日子里，牢牢记住了一点。
我已经忘了这本书的内容了。今天写到这儿，就去查了一下百度，《海岛女民兵》，作家黎汝清，一九五八年调至南军军区创作室……电影《海霞》改编自这本书。
在苏州没有上学，妈妈又把我接回了苏北乡下读四年级。因为有了看第一本书的经验，我开始看第二本书。我妈妈酷爱看书，“上山下乡”前，她卖掉了家里不穿的衣服和几乎所有的家具，却带了一箱子的书籍去了苏北农村，在当时她的书不算少了，但她心有不足，借着当老师和赤脚医生的便利，千方百计地去充实她的书箱。她出差或者回苏州，一定要去新华书店和古旧书店淘书。
我看的第二本书是《石头记》，从右至左的竖排本，脂砚斋批注，上、下两卷。我是从她的箱子里偷出来看的，看见里面有挺好看的插图，便撕下来藏在裤子袋里，这本书至今我还珍藏着。它的来源我也记得，是县中一位语文老师的。我妈妈拿了一套刚出版的《韩非子》，与语文老师换了《石头记》。语文老师之所以愿意和她交换，是因为当时县城里没有《韩非子》。
与《海岛女民兵》一样，我也看不懂《石头记》。不同的地方在于，我虽说看不懂《石头记》，但我能记住里面一些场景，譬如下雨时，贾宝玉碰到一位女孩子在地上写她心上人的名字，连下雨也不知道。贾宝玉便告诉她下雨了。贾宝玉的脸掩在花丛里，女孩子回头一看笑着说，难道姐姐也不怕雨？
……
虽说看不懂，但它给了我底气，让我不害怕任何书籍。
我看的第三本书是《金光大道》。爸妈带我去县城买鞋子，我对鞋柜里的那双布鞋不感兴趣，平时我喜欢和别的孩子一样光脚走路。我曾经有过一双红色皮鞋，是二年级时父母亲给我的礼物。当我人到中年时，忽然回忆起这双红皮鞋，我就去问我妈这双红皮鞋的下落。我记得只穿过一次就没了。我妈说，她看着我穿了这双新的红皮鞋出门，回来时就光着脚了，不知道把鞋子掉哪里了。
话说回来，我对鞋柜里的布鞋不感兴趣，却对旁边柜子里放着的一套《金光大道》感兴趣。我就把妈妈带到《金光大道》前面，说不要鞋子，要书。妈妈二话不说就替我买下了书。也是多年以后，我问我妈，当时怎么就答应了我买书而不是买鞋子？做娘的，一般都会选择给家里的女孩儿买衣物之类。我妈说她也喜欢看书啊！
我这时是五年级。完全能看懂《金光大道》里面的内容了。想起来，这本书对我没有产生多大影响，里面发生的事也完全记不住，但我记住的是里面男女主人公的性格，他们既乡土又干净，就像满田的稻谷一样散发出清新香气。
对我影响最大的是第四本书，《普希金文集》，也是五年级时候看的。看完这本书以后，我就立志要当一个作家。《普希金文集》里，诗歌和小说，全都散发出文学特有的魅力，光芒四射，吸引了一个孩子的心。暴风雪、流放、自由、决斗、私奔、鲜花、大海……这些陌生的东西，在今后成了我幻想世界的一部分，永远如新鲜的太阳照亮我的写作生涯。
（作者叶弥，原名周洁，1964年6月生于苏州，中国作协会员，省作协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