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华盛顿·欧文《见闻札记》中的《瑞普·凡·温克尔》，自然会想起南朝任昉《述异记》中烂柯山的故事。那故事说，在信安郡的石室山，晋朝时候，有个叫王质的人，进山伐木，见几个童子下棋唱歌，王质坐在旁边入了迷。有个童子拿一样好像枣核的东西给他吃，王质含在嘴里，很久也不觉得饿。过了一会儿，童子说，你该回去啦。王质起身，惊讶地发现，他斧子的木柄已经烂掉，回到村里，一个人都不认识。

　　瑞普的故事框架相同，只是多了很多细节。瑞普为了躲避老婆詈骂，带着心爱的狗进山，遇到一个服装古怪、肩扛酒桶的老头。他帮老头抬酒桶，沿着溪沟小道向上攀登，来到一个山洞，洞中央有一块平地，一群服饰古怪的人在玩九木柱游戏。瑞普跟着喝了酒，不知不觉进入梦乡，醒来已是次日早晨，人群不见了， “他环顾四周找他的枪，可是找到的不是那支擦得锃亮、上好了油的猎枪，而是一支年久不用生了锈的枪。”

　　《述异记》里，王质回家，作者只写了四个字：“无复时人。”《瑞普·凡·温克尔》里，欧文用了充分的细节来表现殖民地时期美国乡村二十年的变迁：英王乔治的画像换成了华盛顿将军，君主制变为共和制，有了热闹的选举和党派之争。

　　任昉和欧文的不同，就是所谓小说和原小说的区别，他们之间差了一千多年。

　　欧洲流行的灰姑娘童话，最早的文字版本出自段成式《酉阳杂俎》中的《叶限》，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当初看灰姑娘电影，灰姑娘的后妈带来的两姐妹，为了穿进那双精致的小鞋，不惜自残双脚。我暗自奇怪：西方女性讲究束腰，勒得过分，一激动就会晕过去。缠足是中国的陋习，为何西洋也以脚小为裁定美女的标准？

　　灰姑娘故事的这个情节，和古代中国有关联，然而不一定是段成式的《叶限》，因为普遍认为缠足始于南唐，而段成式是晚唐人，叶限的故事又发生在西南，难道西南的少数民族也是小足派，并且做了李后主窅娘的先驱？

　　读书有悬疑，生猜想，找根据，得答案，最是乐趣。

　　伏尔泰推崇中国文化，读过有关中国的书，根据元杂剧《赵氏孤儿》写过同名悲剧。他的中篇小说《老实人》写到理想的黄金国，虽然以南美黄金国传说为基础，地理位置也设定在南美，但老实人一行进入黄金国的经过，与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渔夫入山非常相似：

　　“他们在河中漂流了十余里，两岸忽而野花遍地，忽而荒瘠不毛，忽而平坦开朗，忽而危崖高耸。河道越来越阔，终于流入一个险峻可怖、岩石参天的环洞底下。两人大着胆子，让小艇往洞中驶去。过了一昼夜，他们重见天日……最后，两人看到一片平原，极目无际，四周都是崇山峻岭，高不可攀。”

　　对比一下《桃花源记》的开头：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不少地方宛然对译。

　　伏尔泰和陶渊明的理想世界，共同点是生活富足，人人平等。陶渊明生于战乱之世，本着老子小国寡民的思想，希望一个与世隔绝的和平安宁之地，关于王政，只提了一句“秋熟靡王税”。伏尔泰则对当时西方宗教专制和思想禁锢大加挞伐。

　　就像欧文在故事中添加了怕老婆等幽默细节一样，伏尔泰对黄金国的奇妙想象也颇足解颐。比如平原上驾车的是高大的红绵羊，胜过最好的骏马。不过毕竟是18世纪中期的作品，有些细节今人读来会觉得残酷甚至恐怖。比如黄金国酒店的一餐，上桌的先是四盘汤，每盘汤里两只鹦鹉，然后是白煮神鹰，一只便足足两百磅，然后是三百只蜂雀，外加六百只小雀，还有“两只香美异常的烤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