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常看到奇怪到匪夷所思的考证,让人觉得大脑和阑尾一样,多余得像“沙漠里的割草机”。且举几个例子:没上过大学的农民破解了全部甲骨文,十几岁的小孩子在古玩市场上集齐中国历代货币,年轻女子揭开耶稣东来的惊天秘密……
曾经流行古诗词解读纠正,弄得我这个酷爱唐诗宋词的人无限惶恐,进而怨恨起大学教材和老师来,因为他们都教错了。纠正的著名例子,第一要算“天子呼来不上船”。据说这“船”是衣领,李白“不上船”,是故意不扣好衣领,显得潇洒。杜诗“床头屋漏无干处”也是一个著名案例。据说“屋漏”不是主谓结构“屋里漏雨”,而是个名词,指房屋西北角。还有一例是《滕王阁序》的“落霞与孤鹜齐飞”。据说“落霞”是一种蛾子,野鸭在空中追着蛾子吃,所以蛾子非得“齐飞”不可。
做学问难,做前人做过几千遍的学问更难。你能想到的,别人通常也能想到;前人说了,你就不能再说。要别出新义,除非你是绝世天才,五百年才出一个的那种,否则必须下一番死功夫。然而下死功夫很累不说,还“效率低”,赚不到钱也赚不到名。于是有人“别出心裁”了——在他们眼中这也简单,只要胆子够肥。举个例子:床固然是睡觉的家伙,可牙床也是床,河床也是床,机床车床也是床,那么,“床前明月光”,为什么不可以是照在牙花子上,照在河边,或者照在车间里呢?倘是第一种情况,李白睡不着觉想家,显然是因为牙疼。倘是第二种情况,李白半夜在河边徘徊,不是想投水是什么?至于第三种情况,那是写出了工人日夜劳作不得歇息的痛苦,这境界不是比李白独自想家要高尚得多?
大学老师告诉我,喜欢戴假发、穿黄裙子的杨贵妃38岁在马嵬坡被缢死,“义髻抛河里,黄裙逐水流。”可是日本人喜欢她,舍不得她死于非命,便有传说,玉环女士实不曾死,被怜香惜玉者救下,坐船逃到日本去了。我读宋人笔记,发现宋人做学问成风,像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者也真不少。吴曾精于考辨,又来自江西——江西以考据学著称,他的《能改斋漫录》是宋人笔记中的顶尖之作。然而其中就说:“落霞非云霞之霞,盖南昌秋间有一种飞蛾,若今所在麦蛾是也。当七八月间,皆纷纷堕于江中,不究自所来,江鱼每食之,土人谓之霞,故勃取以配鹜耳。”也许南昌人真把飞蛾叫“落霞”,但山西人王勃不知道是大概率;王勃到南昌参加滕王阁宴会,来去匆匆,主人想不到告诉他飞蛾的当地称呼是大概率,除非被追得无路可逃的蛾子正好扑到王勃脸上。
鲁迅在《马上支日记》里讲了两则新奇考辨的故事,其一出自日本人佐佐木照山一篇关于《穆天子传》的文章。鲁迅说:“记得先前在日本东京时,看见《读卖新闻》上逐日登载着一种大著作,其中有黄帝即亚伯拉罕的考据。大意是日本称油为‘阿蒲拉’,油的颜色大概是黄的,所以‘亚伯拉’就是‘黄’。至于‘帝’,是与‘罕’形近,还是与‘可汗’音近呢,我现在可记不真确了,总之:阿伯拉罕即油帝,油帝就是黄帝而已。”
转眼百年,还有很多人在做佐佐木式的考证,微信朋友圈还有很多人趋之若鹜,因为闻所未闻而心生钦佩,不知他们看了周一良在《日本推理小说和清朝考据之学》中讲的一桩考据公案后,是否会幡然醒悟。
日本史书记载,镰仓幕府创建者源赖朝的异母弟源义经屡立战功,遭到源赖朝妒忌,出奔割据本州北部的藤原氏。源赖朝派兵征讨,源义经战死。大概这源义经像项羽,虽败而民间同情,于是成为戏曲小说中的英雄,乃至有传说他没有战死,而是逃到了北海道虾夷人的地界。后有文人编书,说他由北海道到了库页岛再到中国东北,子孙成为金国将军。再后来,有人考证源义经就是成吉思汗。推理小说家高木杉光据此写了一部小说《成吉思汗的秘密》,大展神通地推断道:成吉思汗的父亲叫“也速该”,正是日语的“虾夷海”。成吉思汗名叫铁木真,是日语中的“天神”,是日本人对源义经的尊称。成吉思汗四个汉字,按日语读法分解为“吉成,思水干”。“吉”代表“吉野”,是源义经与爱妾诀别、发誓再见之地;“吉成”,意思是“吉野的誓言必将实现”;“水干”是艺伎的服装,代指爱妾,“思水干”是思念爱妾之意;最后,高木把“成吉思汗”四个字,用万叶假名方式读成“重温旧梦”。源义经就这么成了成吉思汗,堪称奇诡考据之集大成。
我这篇文章快写完,看到一条新闻:某大学教授多年研究得出结论:“法国人源于湖南”,具体是株洲。更早,湖南人还是德国人的祖先。
考据,是根据资料、逻辑来考核、证实和说明,不是凭胆儿肥脑洞大讲故事,争创千古奇闻。